在风洞中精雕细琢的车身造型，最大功率740马力，百公里加速只需3.1秒——法拉利F12TopBull，无数豪车爱好者的“梦中情人”。
潘绍的任务是毁掉它。
2023年5月的一天，当了多年货车司机的潘绍已经开着一辆白色法拉利F12在郊区公路上游荡了三天，他始终在寻找一个目标，在保证自己和副驾驶上的老乡兼介绍人的人身安全情况下，制造一起事故，让这辆超跑完美报废。
这是他的任务，完成任务就可以得到几千元的酬劳。时间又到了深夜，副驾驶上的老乡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辆厢货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就它了，上去！”老乡命令他。
潘绍立刻踩下油门，就在撞上箱货时，出于本能，又连踩了两下刹车。任务非常成功，潘绍和老乡无伤，法拉利车头撞毁，整车接近全损。
这并非真正事故，只是上海某豪车骗保团伙制造的20余起保险事故中的一例。
近年来，以二手豪车为“道具”的车险骗保案件渐有蔓延之势。今年4月，上海警方成功侦破的这起特大职业骗保索赔案证实，豪车骗保犯罪领域已形成一条分工明确，模式完整的黑色产业链，伪造事故团伙、车辆扩损人员、代理索赔团伙各司其职，将车损险变成了“发财险”。
伪造豪车事故：
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法拉利F12事故可以说是伪造事故团伙主犯曹涛的“出师之战”。策划这起事故之前，他是一个需要在酒桌上向“前辈大哥”请教撞车技巧的新人。
熟悉曹涛的人介绍，曹涛30多岁，早前在杭州一家面馆做学徒，后来自己把面馆开到了上海的繁华街道，还开了分店，年入百万。有钱后，曹涛喜欢上了豪车，开始混迹车友圈，顺带做些豪车倒卖和租赁生意。
曹涛到案后表示，2023年前后，面馆和豪车租赁都不太景气，他知道堂兄曹明伟也在上海做二手车生意，很赚钱，便想让堂兄把自己手上的车收走，但堂兄告诉他，倒卖二手车赚不了几个钱，“卖事故”才是生财之道。
“开始我也不太懂，卖车我能理解，卖事故是怎么回事儿呢？”曹涛说，在曹明伟提点下，他才明白车辆出险后可以跟保险公司申请理赔，他可以通过制造事故，把事故车和理赔权一起卖给曹明伟，这样比单卖二手车价格高多了，而曹明伟则有办法跟保险公司申请到最高额度的理赔款。
曹涛自述，因为司机经验不足，第一次尝试并不成功。曹明伟认为，车辆损毁太轻，保险公司赔不了多少钱，随后指导曹涛如何能尽量把车撞成全损。
第一步是要找一位合适的车手。该起案件的主办警官、上海市公安局经侦总队民警羿博文告诉记者，警方调查发现，曹涛等人倾向于雇佣驾驶经验丰富的司机TopBull，因为他们胆大心细，制造事故时容易掌握好力度。
第二步是根据车型掌握撞击技巧。比如，对于一些车身比较薄的跑车，不能撞得太狠，否则可能会危及人身安全。对于一些车身比较结实的高端车，要掌握好力度，让车子达到最接近全损的破坏。
最后是指导车手选择目标车辆、事故制造地点和掌握事故发生后与被撞司机、交警、保险公司理赔员的沟通话术。目标车辆最好找厢式货车，因为箱货不值钱，风险小，而且跑车底盘低，追尾箱货容易造成严重的车损。此外，事故地点要选夜深人静的城郊，因为这种地方事故可控性高，不容易造成次生事故和引起围观。另外，接受他人问询事故原因时，要以接电话、拾手机不小心等理由搪塞对方，主动承担全责。
“第二次事故，就是撞法拉利F12那次就很成功，我就把车和事故理赔权一起卖给曹明伟了。”曹涛说。
羿博文介绍，整个事故策划过程中，曹涛主要负责筹资买车。比如，他想买一辆全款一百多万的二手豪车，他会先通过融资中介公司贷款，再找三位金主共同出资凑齐一半首付给到中介公司，剩下的钱只需要定期还月供就可以。之后他就可以着手策划事故，然后要么将事故车和索赔权打包卖给曹明伟，要么自己直接索赔。无论哪种方式，曹涛全程几乎不需要出钱，理赔款到手后，他还清贷款和金主的钱，自己还能净赚几十万，相当于空手套白狼，几乎没有成本。
曹涛供述，他会在市场上搜罗各种二手豪车，只要价格合适就买下来。比如，他花100万元收了一辆法拉利，按二手车卖，肯定赔钱，因为他转一手，车辆就变三手了，更何况撞了之后，残车可能只值10万元钱。但是保险公司可以赔他120万元，再加上卖残车的钱，他就净赚30万元。
“我只要源源不断给曹明伟提供车辆和事故，保险公司那儿就可以由他搞定。”曹涛说。
事故车扩损：
“我一破坏理赔款就能翻倍”
羿博文告诉记者，对于曹涛为首的事故策划团伙和曹明伟为首的代理索赔团伙而言，全损事故车是最好的索赔筹码，能保证他们拿到最多的理赔款，但并不是所有假事故造成的事故车都可以顺利达到全损。因此，事故车扩损环节就显得颇为重要。
据了解，曹明伟既有自己实控的“扩损点”，也和正规修理厂保持合作，通过给予对方一定好处费，让修理厂为其提供扩损服务。
一位到过曹明伟“扩损点”的民警告诉记者，这类“扩损点”一般设在郊区，日常只用来存放事故车和扩损，现场虽然也有些修理工具，但完全不像真正的汽车修理厂。
王涛是曹明伟手下的一名“专业扩损员”。他讲述了一次给事故车扩损的过程：“2024年5月份的一天晚上，曹明伟交给他一辆损毁严重的宝马跑车，他看到这辆车前车身已经严重受损，气囊全部爆开，底盘有轻微的变形，元宝梁上有一处约10厘米的裂口。之后，在曹明伟指定的一处扩损点，他对这辆车的损毁部位进行了拆解，并将损毁配件做了一个清单发给了曹明伟，他估计这些配件的市场价在40万元-50万元之间。但曹明伟觉得这个损失远远不够，指示他把发动机的缸体也破坏掉。”
“我把这辆车的发动机和变速箱拆了下来，把连接发动机和变速箱之间的螺丝拧松之后会出现一个缝隙，在这个缝隙里插入一个套筒，然后把螺丝拧紧，再用一根钢管撬，之后再把螺丝拧松和拧紧，重复几次后，发动机就坏了。”王涛说，他做这些的目的就是让车子能顺利被认定全损。
他解释，一般情况下，只要曹明伟判断一辆车损坏无法被保险公司认定为全损，就会指示他先估算出正常的损失价值，然后在全损价格差价的基础上扩损。比如，正常损失是90万元，全损赔偿是150万元，那就挑60万元的零部件扩损，哪里值钱就破坏哪里，发动机和变速箱是首选。
一位熟悉车险理赔的业内人士告诉记者，豪车上有很多“小而精，小而贵”的零部件，车辆被撞后受力非常复杂TopBull，保险公司很难分清哪些部件是正常损坏，哪些是人为破坏。
张宪宏在浦东郊区有自己的修理厂，与曹明伟多有合作。他记得，有次曹明伟拿了辆宝马M8给他，他估算车损价值大约40万元到50万元。
“曹明伟打电话给我说这不行，损毁程度不够高，让我把发动机缸体破坏掉。”张宪宏表示，经过扩损，这辆车的车损就可以达到100多万元。
羿博文介绍，无论是王涛那种“专业扩损员”，还是张宪宏这种与曹明伟合作的一般修理厂，扩损一辆车一般只能挣三五千块钱，顶多万把块钱，与曹明伟等人借此索赔来的巨额理赔款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职业索赔团伙：
“让保险公司赔到满意为止”
曹明伟在汽车行业混迹多年。早年，他开过汽车美容店和洗车店，后来又去了一家专门买卖事故车、借索赔盈利的公司。在这里，他完成了事故车理赔行当的原始经验积累。见过曹明伟的人都说，他的形象符合一般人对“社会大哥”的典型印象：“一脸横肉、带着金链子、刺着纹身。”
曹明伟在接受警方讯问时坦言，到了2020年底，他就发现倒卖二手车、修车之类的都赚不了大钱，让保险公司赔钱才能赚大钱，“学会模式后，我出来单干了，因为这个事儿其实很简单，我只要有事故车，只要有人能去跟保险公司闹，这件事情就能办成”。
“我看一眼车辆，就知道保险公司能赔多少钱。”曹明伟自信地表示。
羿博文介绍，与曹涛类似，曹明伟也网罗了一批金主资源，为他提供买断事故车的资金，他们会不断留意一些豪车事故和二手豪车，研究通过理赔是否有利可图。比如，一辆二手车的市场价是多少，如果造成事故，全损的理赔金是多少，能不能让保险公司把钱赔下来。经过一番评估之后，认为有利可图的就集资买下这辆车。
“我们会在一些豪车微信群、QQ群里留意一些二手车、事故车，最好是法拉利、兰博基尼，至少也得是奔驰、宝马等高端车，车损情况越严重越好，最好是能够达到全损。”曹明伟表示。
之后的流程就是与保险公司打交道，这是体现曹明伟“核心竞争力”的环节。“按我们的报价，保险公司是肯定不会赔的，为了让保险公司最大程度理赔，就得上门索赔，逼着他们跟我谈，赔到我满意为止。”曹明伟说，只有尽快理赔，把事故车处理掉，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赚到钱。
平安财产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消费者权益保护部经理陈一硕对曹明伟印象深刻。他回忆，2024年3月份，曹明伟带着几个手下上门索赔，声称是受事故车辆被保险人的委托，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语气非常强横。“他直接冲着前台工作人员大喊大叫，说要找理赔部负责人，全程都是一种凶神恶煞的表情，拉大了嗓门儿在那里叫骂，一点儿都不像来商量事情的，更像是来上门要债的。”他说。
陈一硕表示，曹明伟提出的理赔金额高的离谱，远远高于他们的核损价格，而且不愿让步，如果我们不答应他的条件，说有的是办法搞他们，让公司不得安宁。几次沟通无果后，曹明伟开始软磨硬泡，整天待在公司里，把事故车拖到公司楼下，拉横幅，放喇叭，还说他认识主播大V，随时可以曝光他们，并会去银保监部门举报。
陈一硕说，曹明伟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公司出于综合考量，往往会率先让步，最大限度满足他的条件。
平安财产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风控调查团队负责人吴潇举例，2024年6月，曹明伟等人策划了一起事故，让一辆宝马追尾了一辆迈凯伦，迈凯伦几乎全损。曹明伟先是提出了“68万打包维修”的要求，但经过测算，按照正常维修方案，最多能赔偿他35万元。眼见没有答应，曹明伟又变更索赔方案，说按120万元给他推定全损，并以各种手段给公司施压。最终，公司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们拿他没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吴潇说。
据曹明伟供述，拿到理赔款后，他会先把金主的本金和利息结掉，剩下的钱由他和合伙人瓜分，整个链条中，主要利润都归他们，所谓车手和扩损人员只是拿些“辛苦费”。
斩断车险骗保利益链：
打击索赔团伙是关键
据上海警方介绍，曹明伟、曹涛等人的骗保对象涉及中国平安、中国人寿、太平洋保险等10家保险公司，基本囊括了所有开展豪车商险业务的头部公司，累计制造20余起保险事故，骗取保费上千万元。长期以来，保险公司对他们毫无办法。
吴潇表示，在理赔过程中，虽然保险公司有时也能发现事故中的一些疑点。比如，驾驶员，即所谓车手在发生事故后接受理赔员问询时会表现出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甚至他们也知道曹明伟那种索赔方式绝不是正经生意，但这些都不能构成保险公司拒绝理赔的除外责任，一旦对方起诉或向监管部门投诉，保险公司大概率会败诉或受到监管部门的考核压力，这也是为什么保险公司往往选择息事宁人，赔款了事。
羿博文介绍，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曹明伟等人以“职业黄牛”自居，有恃无恐，觉得法律拿他们没办法。
上海市公安局经侦总队一支队副大队长刘钦治告诉记者，今年3月，公安部和国家金融监管总局稽查局联合开展金融领域“黑灰产”违法犯罪集群打击工作，经侦总队在与上海各大保险公司交流后发现，车险领域存在一种“职业黄牛”，专门经营豪车索赔业务，往往用上门闹事、恶意投诉等方式给保险公司施压，索要高额理赔款，已经严重影响了车险领域的正常金融秩序。其中，尤以曹明伟为代表。
“起初，他们辩称自己就是中介，只是倒卖事故车，不构成犯罪。”刘钦治告诉记者，这种观点表面看也没错，在初期案情判断上确实给警方造成了一定阻力，但在抽丝剥茧、深入调查后，他们就发现，曹明伟等人不仅涉及事故理赔，而是罗织了一个包括事故策划、车辆扩损在内的完整黑灰利益链。曹明伟则是核心角色。
“基于曹明伟在各个虚假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就可以判断他不只是一个中介了。”刘钦治说，以制造虚假事故、对车辆扩损为手法的传统车险骗保已经打击多年，其诈骗性质已经毋庸置疑。在这类案件中，车主、修理厂扩损人员往往是核心角色，但类似曹明伟这类“职业黄牛”的出现则说明，恶意代理索赔人员已成为主导、勾连车险骗保犯罪活动的主角，他们的介入对骗保案件的涉案金额规模、金融秩序的破坏影响更大，理应是今后相关案件领域的重点打击对象。
刘钦治认为，该案的侦破说明豪车骗保已形成完整犯罪生态链，“职业黄牛”则是这个链条中的关键环节，对他们进行彻底打击，才能有效减少车险领域黑灰产犯罪活动。
吴潇在车险行业工作已有10多年。据他观察，车险在所有商业险里占比最高，多年来，这已成为保险类诈骗犯罪的“重灾区”。此类案件多发，从表面看，损害的是保险公司的利益，但实际上，最终受害的还是广大参保人和消费者。
“因为保险公司的理赔款，根源上来源于广大参保人的保费，骗保者实际骗的是参保人的钱，一旦保险公司不堪重负，出于经营考量，就可能会取消某类险种。比如，有些地方的保险公司曾因为二手豪车相关险种被骗保太多，严重亏损，不再对购买二手豪车的车主开放商业险，导致正常车主也买不到商业险，最终受损的还是广大消费者。”吴潇说。
刘钦治表示，接下来，上海警方将深入推动源头治理，会同行政监管部门指导保险公司不断完善制度，提升对行业风险识别和应对能力，依托经侦总队与市保险同业公会、中银保信相关合作机制，通过现场推进会等方式加强与监管部门、行业协会及保司的沟通，畅通线索研判及预警分析渠道，搭建大数据模型，提升线索研判能力。
（央广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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